文化艺术

一滴泪

来源:未知 阅读: 2020-07-16 05:25 我要评论



“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们不是应当在运木料吗?  ”
“我们运了,葛队长,” 班长坐起身来回答。
“你们运了几趟?”
“一趟,” 班长怯生生地回答。
“一趟,你们就钻进热被窝了?这是谁的馊主意?”
“李队长的指示。”
“他的指示,呃?好嘛,他来啦。是你让这些人大白天上床睡大觉,李队长 ?”
“不错,是我说的,”  他用本地农民的口音平静地回答,他的独眼直对葛队长愤怒的双眼。“这些人从冰凉的小河里上来冻得浑身哆嗦。你不想让他们冻死吧,葛队长?部队里可不是这样对待战士的。”
“恐怕你忘掉自己是干啥的,李队长。这些人是接受强迫劳动的教养分子,不是度假的战士。我们的责任是对他们严格要求,不是宠坏他们。得啦,咱们今晚队长会议上再讨论。”接着,他掉过脸对我们大喊一声:“大家都起来,去把所有的木头都运回来!”

我可以看出两位队长都在尽忠职守,只不过各人是根据自己对职守的了解行事。第二天李队长没有露面,我也从此没再见过他。

我们是与世隔绝的。每两周可以寄一封家书。起初,来回信件都经过队长检查。在受检查的信件里,通信的人能说什么呢?我告诉妻子我情况很好,她不用为我操心。她也说她和两个孩子都好,让我不用为他们操心。其实我们日子过得都不好,要操心的事很多,不过简短的信传送了让双方宽慰的信息:大人孩子还都没有在磨难中垮掉。几个月后,上级宣布取消信件检查,因为我们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享有公民权。我们开始在家书里多写一点生活细节,过了不久上级又宣布恢复信检。没有人向我们解释为什么出尔反尔,也没有人说我们是否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我们仍旧读《人民日报》,两三个星期以前的旧报,试图从连篇累牍的关于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辉煌成就的报道中挖出点滴的新闻。从这些报道中,我们看到的是祖国大地变成了红旗飞扬的海洋。除此之外,我们对国内外真正的形势都一无所知。






1960年,农场种植的的玉米、水稻、小麦、大豆都获得大丰收,由于气候好,土壤肥,还有奴隶劳动。我们开始盼望提高粮食定量。没料到,国庆一过,上级就突然宣布大减定量,因为我们自己生产的粮食必须运出去供应城市居民。《人民日报》没完没了地报道的那些全国各地的大丰收哪里去了?队长们从来没有作任何解释,我们把问题留在自己心里。

十月底以前,上级又突然宣布,全农场右派,好几百人,一律转移到清河国营农场。清河农场是北京市公安局下辖的一个主要劳改农场,位于天津与唐山之间。队长们对突然转移也没有作任何解释,但是我们一厢情愿地认为这肯定是好事,伙食会好一些、待遇会好一些、释放的希望也会大一些。

第七章  株 连,1958  60
(据李怡楷口述)

1958年7月21日产假结束,第二天我就去上班,正好赶上“伟大领袖”发动大跃进。我们没有搞“深耕”,也没有搞“小高炉”炼钢,却要延长上班时间。对我来说,这意味着在那台我不久之前才学着用的大打字机上每天多敲打几个钟头。我打字不断出错,在蜡纸上错得更多。每次数过我的错误之后,小“左”分配给我更多的蜡纸活儿,好让我“从自己的错误中吸取教训”。随着大跃进的不断升级,我们打字员也得不断加班加点。有一次,我在古老的打字机上一直敲打到深夜,我的奶水渗透了我的衬衣。有一位女同事向小“左”建议,不让我上夜班,结果领导上却批评她“立场不稳,同情右派”。

国庆前夕,“小左”通知我整夜上班放卫星。我大胆想打动她的母性本能:“我在给女儿喂奶,这是你知道的。我怎么能整夜打字,忍心丢下孩子哭着要妈妈,要吃奶?我觉得我工作一直很努力,我已经打出了那么些东西,好像也没人用。”

她的脸变了颜色,她提高了嗓门儿。“李怡楷,你忘了你的身份。你在这儿就得听我的,教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别再摆出一副教授夫人的神气,你现在是极右分子家属,不许乱说乱动。所有革命同志都在为大跃进力争上游。而你,一个极右分子的老婆,竟敢拒绝为革命工作牺牲几小时睡眠?"经过这半年多惨痛的教训,我已经学会了忍气吞声,只得去通宵打字。“小左”本人却要去完成一个重要政治任务:参加庆祝国庆的舞会。国庆当天,“小左”被评为“劳动模范”,不久以后又光荣入党。

国庆过后不久,学校组织教职员去徐水县参观。徐水在北京西南方约三百里处,最近出了名,因为根据官方报道,那儿有一块试验田的棉花结的棉桃有水蜜桃那么大,“伟大领袖”已经亲临视察过了,因此各单位都争先恐后派人前往朝圣。这次参观来回要三天,我想我也许可以不去吧,因为我有一个婴儿要喂奶。小“左”却坚持我非去不行,证明我又错了。我问她是否可以带孩子去。

“当然不行!”她狠狠地说。“你认为我们是去干什么?旅游?我要告诉你这是非常重要的政治任务。你要记住毛主席亲自去视察过了!你应当感谢组织上没有因为你的政治问题不让你参加。我问你,和这么重要的政治任务相比,喂孩子算得了什么?”

“但是我的孩子怎么办? ” 我感到走投无路了。
“那是你的问题,李怡楷。”

带着“我的问题”,我下班后跑到附近几家食品店,找到了两听炼乳,留给了我娘。圣地没多远,但是朝圣必须花整整三天,才能显出足够的政治上的重要性。我们一路颠簸走了六个钟头,两部校车还没到达试验田,奶水就渗透了我的上衣。成百上千的人围着圣地转悠,观赏田里的棉桃。这些棉桃确实比一般的大得多,可也远没有水蜜桃那么大。空气中弥漫着粪肥的味道;有一个本地农民自豪地告诉我们,除了大量的粪肥,还施了大量的化肥。晚上,又有人领我们去试验田,观赏一大排探照灯通宵照射小小的试验田给棉花加温的奇景。我听见有人赞叹: “像国庆节夜晚天安门的焰火一样!”

回到一个农民家的小屋子,我和同来的五、六个女同志睡在一张炕上。我感到我的乳房涨得痛。别人睡着了,我不断用吸奶器把奶吸出来 ,减轻压力。第二天上午,我们又去试验田观赏奇迹棉桃,并听生产队长和大队长做报告,介绍他们是如何受到对毛主席的热爱和大跃进精神的鼓舞,从而创造了特大棉桃的奇迹。与此同时,我胸部的疼痛扩展到双臂。一位有两个孩子的女同事悄悄地跟我说:“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让你来,把好奶吸出扔掉,让孩子留在家里又哭又饿。如果拖下去,你的奶就会有毒,孩子就得挨饿。完全不可思议!”直到第三天下午,朝圣团才回到校园。我刚在我屋子里一张椅子上坐下,我娘把孩子送到我怀里,小东西就猛吸起奶来,我的泪水也止不住落在她的小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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