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将近半个世纪过去，罗银胜先生历时十年所作的《顾准传》终于使我们有机会拭去历史的浮尘，更加客观的看待这位学识渊博、言辞犀利的思想家了。在寻觅、走访了顾准生前的同志、朋友和亲人；搜集、查阅了大量顾准的资料后，罗银胜接受搜狐文化独家专访，为我们解读一个真实的顾准。
顾准的思想至今仍具有启发性
搜狐文化：大家对顾准的认识大多是因为90年代的顾准热，您能谈一下当时顾准热兴起的原因吗？
罗银胜：我也讲不大清楚这个事情，外界的力量是很难调配的，有些事情就是刚好碰上了因缘机会得以发生。顾准在90年代的时候，好像已经被神话了，成为了思想界一个民族英雄般的存在，当然顾准的苦难、辉煌、还有他的思想在今天仍然是具有启发性的，但我认为顾准思想也是会过时的，这不是他个人的问题，而是时代的问题。而顾准的那种刻苦追求、探索真理、读书思考的精神，应该成为我们民族精神的一部分，是不会过时的。他在五十年代的时候就说过要探索和改革，这在当今都是十分具有启发性的思想。
搜狐文化：他好像是最早提出市场经济的学者？
罗银胜：顾准没有明确提出市场经济的说法，只是有一个商品经济的意识。他在五十年代的时候已经很敏锐的感到中国的计划经济出了一些问题，可能会搞不下去，要改张更弦。所以提出了要让价值规律在国民经济当中发挥支配作用，算得上是中国市场经济第一人。不过事实证明顾准是对的，我曾经在《邓小平文学》第二卷里看到，1984年冲破重重阻碍发布过一个《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开始实行有计划的商品经济。邓小平说这是一个好文件，但同时也说放在以前的话，是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算是异端学术，要进行打击和镇压。
所以遗憾的就是顾准提出商品经济的时代不对，这不仅影响了他个人，也使我们的民族多灾多难、走了很多弯路。直到邓小平理论的提出，才逐渐走上经济改革的道路。另外正如邓小平所说的，经济和政治两个改革都要进行，在政治体制改革方面，顾准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希望搞民主化，但不提倡直接民主，而是代议制那种间接民主，就像经济方面要有专业的经纪人，政治方面也要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代表人民意愿的政治家，这样代价也会比较少。估计他是不赞成西方现在的公投的，因为很多投票的人都没有政治意识，容易被一些政治家操控，造成一个不好的结果。
他在文章中也提到过自己很反对那些在政协会议、人大会议上不讲真话的代表，他在政治方面有两个主张，一是市场经济和政治全球化，这在现在已经基本搞定了；二是政治民主化，当然他提倡的这个民主是一种有战略和格局的民主化。
搜狐文化：他对文革时期那种激进式的民主也是有所反思的。
罗银胜：对，他是比较警惕的。顾准在七十年代的时候也呼唤过中国要走上改革的道路，认为这是有利于民主治理、成为世界领头羊的。他在五几年的时候也设想过，中国要守候实机，总有一天会实现中华民族的中国梦。很多人都说顾准有问题，但学术研究本来就是提倡百家争鸣的，实际上他是为当局出谋划策的，而且从内心深处也希望共产党能够把江山坐稳。
搜狐文化：他很早就是党员了吗？
罗银胜：是的，他对共产党是掏心掏肺的，很多人都以为他是反对派，其实不是的。
搜狐文化：我读顾准的时候有一个特别深的感受，当下形势的很多问题他都是通过读马列和资本论发现的，我觉得这个真的是读透了的表现。
罗银胜：是的，在当时这么差的条件下他进行反思、研究和探索真的很不容易。而且奇怪的是，现在条件好了反而没有顾准这样的大师了。
当然我们现在也不提倡苦难，有些关于苦难的赞歌确实非常火爆，但他是为现实政治服务的，只是一时吃香，是种应景的现象。这是很容易的，都是先有一个理论或思想，再去找到一些现实来支撑，我也能找到，不是“论从史出”。而顾准已经成为了历史，他会永远吃香。
如今感觉顾准的理论浅白是正常的，因为时代在进步
搜狐文化：但是现在也有人在反思，觉得顾准的很多东西有些浅白和浅显。
罗银胜：这是正常的，因为时代是发展的，你不可能永远都觉得顾准是高大上的，但在经济方面他的思想还是有很多具有启发性的地方。
搜狐文化：那政治方面民主方面呢？
罗银胜：他提倡共产党的两党制，既要有执政的一派，也要有在野的一派进行觊觎，也就是窥视和控制执政派，一旦认为你不好，在你三五年任期过后他就要上台，所以他认为权力要受到限制，把权力关在笼子里。这一切都要在共产党的体制内，共产党的江山还是不换的。这一点其实就很具有参考性，因为现行的体制有很多漏洞，如果体制一变，想干坏事的人也就干不了了。比如守业人为什么守不住国库里的钱？往往一抄家就能抄出几个亿的资产，听起来很夸张，其实都是真实的。
搜狐文化：有些贪官担心被查，不敢把钱存银行，都把现金放在家里。
罗银胜：还有人说带着点钞机去抄贪官的家，因为连夜点烧坏了好几个，这有点太厉害了吧？我觉得他大概是受了魔法，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呢，等着发霉吗。
像陈毅说的，改革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既然顾准的出发点是好的，那你完全可以把他的东西放在试验田里搞一下嘛。
搜狐文化：而且顾准完全是在马列的意识形态下进行合法的反思，现在好像可以谈了，但以前都不能谈的。
罗银胜：现在谈也是要有导向的，不能太过分，觉得他好像反对当局吧，但顾准是在四五十年前提出的，怎么会反对你呢。
搜狐文化：顾准的那篇《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被誉为他90年代最重要的一个作品，现在再去看顾准的这套东西，还有适用价值吗？
罗银胜：应该有的，好多东西我们还没有解决，仍然在路上。顾准对好多东西破了题，我们作为后人要去回应他，其实1972年他从干校回到北京，是有一个庞大的计划的，想用十年的时间来搞中西文化的研究。
他当时敏锐地感觉到中国的文革肯定是出问题了，但他没有贸然的提出如何去解决，而是对比中西方的文明。他认为西方文明的源头是古希腊，所以写了《古希腊制度》这本书，通过看他的笔记你可以知道，这本书刚开始的时候是没有任何资料的，需要自己刻苦的去钻研。而后来他就对古希腊文明非常熟悉了，就像说自己家里人的事情一样，这中间他确实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做到倒背如流的。
但遗憾的是他的生命太短暂了，后来因为肺癌失去了生命，也停止了探索和思考的脚步。
搜狐文化：他是一个做事非常仔细和刻苦的人。
顾准的成就是很多人几辈子都无法达成的
罗银胜：非常努力，他12岁到立信来，对会计一点都不懂，完全是看讲义和蜡纸进行自学的，每天看书都是在十个小时以上。
搜狐文化：我看您在书里披露了他当时的日记，在他的书单里有很多罗马史和希腊史的书目。
罗银胜：对的。别看他的生命很短暂，但他搞的这些东西是很多人活了几辈子都无法达成的成就。
你想他要参加劳动改造，要吃苦头，年轻的时候还参加新四军、搞地下工作，参与抗日救亡的运动，我不是贬低钱钟书，但顾准在参与了这么多运动的基础上，文学作品在数量上一点都不比钱钟书少。
搜狐文化：我之前看沈志华关于当年解放军打上海的研究，他说当时共产党是非常惧怕接收上海这个城市的，因为共产党没有城市管理的经验，他们夺取上海之后，是不是顾准也参与了资产接管这方面的事？
罗银胜：是的，他们都和顾准商量了，顾准当时是接管财经的总指挥，工商局、财政局和税务局之类的都是由他负责。而且顾准很精明，有了他陈毅就放心多了。
搜狐文化：凌志华说他看了很多档案，都说毛泽东当时非常怵头，不停地跟斯大林说我们分分钟就能把上海打下来，但之后怎么接管共产党完全没有经验。顾准在这方面好像还比较了解？
罗银胜：他是从资本主义染缸里头走出来的嘛，一开始在立信会计事务所当注册会计，肯定是为资本家服务的，因为工农民众和无产阶级不需要会计师查账，其实现在也是这样的。
搜狐文化：但是这是一项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啊。
罗银胜：但也没到这个程度呀，当然现在有那种大牌的会计顾问、法律顾问，不过他们也是要为有钱人服务的，直到现在这个社会还是这样的。所以后来一解放，他的职业生涯也就结束了。1956年的公私合营社会主义改造，都是为资本家这些资产阶级准备的。立信在解放前有学校、事务所和注册会计师，是三位一体的，业务很多。上海永安等四大公司、交通部、邮电总局、红十字会之类的机关、还有三联韬奋和生活日报也都是立信的客户。除此之外我们事务所还有一个出版社，现在立信也出版社也恢复了。
搜狐文化：李慎之和王元化对顾准非常推崇，是不是能够看出顾准的思想对八十年代初那种重思五四的反传统、反文化思想产生了影响？
罗银胜：在某种意义上，顾准的思想确实启蒙了他们。王元化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就说顾准的思想超前十年，现在又过去了快四十年，已经不止十年了。他通过阅读顾准的东西，对很多问题的理解都发生了变化。顾准的思想和精神也在激励他们身体力行，从事思想启蒙运动和改造。
王元化也确实做的不错，他年纪轻的时候还跟顾准有过接触。他们当时都在地下文委，顾准是副书记，他们是他的下级。他跟我说有顾准这样的领导他们都很开心。因为地下党那时候也是很艰难的，有时生命还会受到危险。他说顾准每次来跟他们开会，大家都很高兴，因为顾准开会比较民主、有人情味，不像现在有的领导不懂装懂，甚至故弄玄虚、气壮如牛。顾准有时候还会自己带点花生、瓜子，饮料之类的东西，边吃边谈，很多问题都在这种不经意当中迎刃而解了。
王元化还跟我讲过一个故事，他说顾准嗅觉蛮灵的，有一次他们碰头，他说这是什么味道啊，原来是杨帆脚丫子发臭，顾准就对杨帆说你这个气味重了，马上洗脚去。因为杨帆年轻人也不修边幅，他大概几天都没洗脚了嘛。所以顾准不仅是一个高大上的伟人，他也很有人情味。
这些事情都是他亲口说的我才写，不可能搞文学想象的，编造的话也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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